在旧巷之中,因着饮馔记名声在外,又有乞巧宴的加持,当夜好些不曾受邀请的百姓都图着这股子热闹前往,该用膳的就付账,该在旧巷其他铺子里花销的便也一文不少地给出去,如此一来,旧巷里头热闹得沸反盈天,就算是才从官廨下了工的给事中,都忍不住在旧巷里头逗留一二。
旧巷经商的所有百姓也几乎都笑逐颜开地赚的盆满钵满,而这一切,都得益于颜胜雪的努力。
旧巷总算有了该有的人间烟火气息,并不再是提之就为人胆寒的不祥之地了。
饮馔记的生意蒸蒸日上,那预订的单子更是贴满了隔壁分记的门窗。
颜胜雪等人正忙的不可开交,谢瞻云和谢听雨抵达饮馔记的时候,就识趣静默地在裁缝铺子里头坐着。
直到晌午的食客人流散去,颜胜雪落了闲,谢听雨才蹦蹦跳跳地带着谢瞻云走进饮馔记的小院。
“颜姐姐,你瞧谁来了!”谢听雨笑意盈盈地向颜胜雪打招呼。
颜胜雪疲惫不已,加上夜里又是彻夜辗转难眠,面色仍憔悴,一缕青鬓斜亸,正垂在她仿佛还有泪痕的眼角。
谢瞻云遥遥地看着她的倩影与侧颜,便揪心地蹙了眉头。
颜胜雪看到谢瞻云的那一眼,心里的怨怼与委屈更甚,存了心不给他好脸色。
“怎么?”她冷笑,“是昨日胡椒糖太甜了,谢衙内没吃够不成?”
谢听雨见颜胜雪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,急忙道:“颜姐姐,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听雨,你若是认我做金兰姐妹,你就先离开。”颜胜雪却蓦地扔了手头的豆筛子,冷声道:“我有话与谢衙内说。”
谢听雨紧张得局促不安,最后还是谢瞻云上前说道:“小雨,你去吧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谢听雨心里焦急却没法子。
“放心,不会胡说八道的。”谢瞻云拍了拍小妹的肩,“我保证。”
谢听雨这才看了看两人的神情,抿唇不舍地离开。
“谢衙内今儿不装傻了?”颜胜雪双臂环胸,又一副泼辣模样,“胡椒糖是好好教育了您才是。”
“胜雪。”谢瞻云自责地敛眸,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:“我现在想解释,还来得及吗?”
“解释?”颜胜雪闻言虽心中失望减少几分,但归根结底是她昨日哭的太伤心了,今日即便见了求和的他,她的嘴上与心里却不肯饶恕,“你想解释,我便要听吗?”
谢瞻云错愕地愣在原地,不断吞着唾液,焦灼得有些慌张。
颜胜雪转头捏了一沓纸,“夜里有这么些的预订单子,谢衙内瞧瞧,看我可有空听你的解释吗?”
“片刻,只要片刻。”谢瞻云匆匆拉扯住她的袖口,“求你了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颜胜雪看他眼中泫然之态,到底还是心软了些,她忍住将噙的泪雾不落,咬牙转头冷笑道,“我且先问你,你解释以后的结果呢?是你这一句话也没有的悔婚,能征得我的原谅,还是你认为能与我重归于好?”
“选择在你,我不逼你。”谢瞻云真诚地扳过颜胜雪的双肩,赤忱道:“结果也看你。”
他的眼中无声地流动着这些时日的焦灼与撕扯,仿佛他的痛苦都融在瞳孔之中,颜胜雪是看得到的。
她的心也不自觉地因他这样的眼神而抽痛了一下。
“你……要说什么?”她的眉心轻轻蹙起。
谢瞻云鼓足勇气,“我最大的错误,就是不给你选择的机会,我就擅自选择隐瞒你,推开你。”
这话一出,颜胜雪也再绷不住了,破防地落下泪来:“谢瞻云,你也知道,你是擅自替我做主啊。”
“是,我知道,是我错了。”谢瞻云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,也不禁红了眼眶,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昨日还那般装傻,是不是企图让旧巷的邻居们向我施压,劝我早日离开这么痴傻的你。”颜胜雪心痛地摇头,“你昨日装傻充愣,今日就来求和,谢瞻云,我还能相信你吗?还敢相信你吗?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“昨日我的确怕有些事情牵累你。”谢瞻云坦诚道,“可我再一想,自从我认识了你,每一个阶段,你都是早就以我妻子的身份来帮衬着我了,我们离夫妻一体,仿佛只差一个婚仪。”
颜胜雪有被他这一句话触动,只是她依旧极为不解: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作出那样的决定时,不肯像昨夜一样,多想一想?”
“因为比起和你永结同心,我更希望,你能平安无虞。”谢瞻云注视着颜胜雪一双水眸,认真地说:“哪怕你不跟我在一起,你能做好你毕生要复辟旧巷的梦想,我远远地望着你,就足够了。”
颜胜雪望着他,郑重道:“我上次见你阿爹的时候,我便说了,我不怕死,我怕的,是你不能娶我。”
“阿爹也是后来才告诉我的。而且我没有想到,阿爹为了你我,宁愿赌上谢府满门多年的荣光。”谢瞻云哽咽了,“昨天回到谢府后,听雨骂我,阿爹怪我,就连我自己,也不断在梦中自我折磨,那些与你共度的时光,如吉光片羽,落在我的梦里,催促着我天亮时就来见你。”
“而今你是悔悟了,决定跟我摊牌?”颜胜雪擦了擦颊边的泪痕,她冷静了片刻,才扬眸严肃地问,“那你最后的选择呢?”
“你的选择更重要。”谢瞻云紧紧扣住颜胜雪冰凉的素手,“我不敢贸然带你涉险,却也不肯再将你推远了。”
颜胜雪偏头:“我的选择?”
谢瞻云颔首,“是,我只是想来问问你的选择。”
“谢瞻云,你听着。”颜胜雪螓首扬起,走远了些许,似在斟酌着要说的话。忽地,她又转过身,望着满眼期待着她回应的谢瞻云,她一字一句,言如千钧之力,“我与你,刀山火海,不离不弃。”
如洪流冲去礁石,击溃了谢瞻云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的防线。
他望着她,只觉身后有无穷之力正推他向前。
“胜雪。”
他冲向她,“我错了。”
他将她稳稳抱在怀中,“我爱你。”
颜胜雪这一刻总算释然地阖眸哭泣起来,她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,嗔怨地泣诉,“你为什么不再早点儿来。”
谢瞻云被打得生疼,却没有躲闪,而是将她抱的更紧,让她的下颌抵在肩头,“阿爹和小雨说得对,你本是性格坚毅执拗之人,与我别无二致,我不该替你做选择。”
“我昨夜彻夜难眠,今早起来就双眼肿如核桃了,我心里骂了你千遍万遍,可我还是心存侥幸地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我想着,若是天亮了的时候,你肯来找我说你只是一时糊涂,我便原谅你。”颜胜雪哽咽道,“还好,你虽令我失望,令我伤心,但还没在我彻底绝望以后才来找我……也算为时不晚。”
“你虽心存侥幸,可我却再也不敢如此这般了。那么多人都撮合你我,可独独是我,却要将你推远,事到如今我才知道,是我自以为是,大错特错。”谢瞻云松开她,诚恳又餍足地望着她,眼中饱含失而复得的欣喜,“若你昨夜不曾想着今日我与你致歉,只怕我今日连见你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,谢谢你,胜雪,谢谢你肯给我这个为时不晚醒悟的机会。”
“罢了,都过去了。”颜胜雪此刻心中再无芥蒂,徐徐笑道:“你今日休沐吗?可有空留下来吃个便饭?”
“自是有空的。不过,我有礼物先给你。”谢瞻云抖着机灵,从怀中取出个手掌般大小的竹托奉在她眼前,“胜雪,你瞧。”
颜胜雪垂眸去看,只见那袖珍的竹托上是若干竹条编绕在一起的,中间层叠交错之间留下好些小孔隙,似乎是给上面要放的东西渗水用的。
谢瞻云介绍道:“这是初次陪你回旧巷的夜里,我亲手做的。如今作为向你致歉的诚意,你看可喜欢吗?”
“这是什么?”颜胜雪掂起那竹托,好奇地问。
“澡豆托。”谢瞻云介绍,“也是竹子编的。”
“澡豆托儿……”颜胜雪念叨着这竹编小东西的用途,心说这谢瞻云果然细致入微,连这细节的小东西都给她备着了,只是这小东西倒引起颜胜雪的无限遐思。
“是呀,我知你从前的澡豆泡了水,你便用不得了,有了这个,往后经它一沥,这水就不会将澡豆溺软了。”谢瞻云笑道,“饮馔记和旧巷的生意往后会越来越好的,我怕你忙不过来。往后人多之时,你可入夜以沐浴缓解疲惫,这小东西也派的上用场,你也时时刻刻都想得起我来。”
“水……刘脉曾说过,这旧巷起过火,提议用克火的水来破了那不祥之说,彼时他提起的,是酒肆。”颜胜雪顿时浮想联翩,“但如今,你又提起来,且说人多……”
谢瞻云不解颜胜雪究竟在想什么,就默默地看着她。
“瞻云,我知道了!我知道了!”颜胜雪突然欣喜地笑道,“人多、水多之地,当属浴舍无疑!且官员有休沐、百姓有沐乐,浴舍若是开好了,想必很多东京大官儿也会前往,毕竟洗去脏污之事乃是人人需要做的,且东京已有浴舍行、香水行了,生意也十分不错。若是在旧巷开一家浴舍,边上便是饮馔记可以吃饭,这食沐结合乃是民生之事,比那瓦子勾栏还能容人!若是再加上个瓦子勾栏、说书相扑等小店在巷子里,更是会吸引许多东京人前来。且若是在食沐之余,再加一间邸店用来供人休息逗留,那旧巷一定会空前热闹起来!一条旧巷的复辟繁华也能让邻居们各展所长、有些收益,还能让三条街以外鳏寡孤独之人都有枝可依,有家可傍!”
原来,这么小小一个物件儿,就引起了颜胜雪正颇为苦恼的事情,她一直在想,如今旧巷已有些恢复的人气,但始终比不上东京其余热闹的街巷,如今谢瞻云送来的这小小澡豆竹托,倒让她有了一个另辟蹊径的方向!
她欣喜若狂地看着谢瞻云,企图从他的回应寻找到对自己新提议的肯定与认同。
“胜雪,你这是个妙计!”谢瞻云果然也觉得此法可行,激动地握住她的柔荑,说道:“当年唐府火灾十分蹊跷,偌大的帝都东京城内,本就不该有含冤受屈的破败!你这法子,当真是可行!”
“瞻云,谢谢你!”颜胜雪激动不已,“真的谢谢你!解了我一直以来心头的困境和难题!”
谢瞻云欣慰地笑道:“若真能帮到你,我这女婿当的,也算是对唐府有些用处了。”
“何止是有些用处,你这是让我终于能有机会复辟旧巷了!”颜胜雪正准备晚膳后与伙计商议此事,不过此刻还是要与谢瞻云说清楚,“不过,你现下可以与我说,你所遇到的困境了吗?”
谢瞻云做好了将明州异动和临渊帮的存在都告诉她的准备,点点头,拉着她在后院坐下来。颜胜雪也点了炭炉给他煮饮子喝,在畅谈时,谢瞻云将这些时日逐件隐瞒她的事都清晰地对她据实相告。
“临渊帮?”颜胜雪侧目,突然觉得脑海中好像有些关乎于此的记忆片段,却怎么都想不起来。
谢瞻云见她素指抵在太阳穴上,担忧地问,“胜雪,你怎么了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觉得这三个字很熟悉,很熟悉……”颜胜雪蹙眉,“我总好像在哪里听过,见过。”
“你是一夜没休息好。”谢瞻云见她面色痛苦,上前抱住她,“过会儿你好好休息。”
“不,不是……”
“还不是呢,二兄一夜没睡,你想必也是如此。”谢听雨此刻正从外头走回后院,见两人和好如初,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,“快快去睡。”
“罢了,想不起来先不想了。”颜胜雪叹息一声,起身要去小厨房,“我去给你二兄做点儿吃的。”
谢听雨则不由分说地瞠目从她身后打在她昏穴上。
颜胜雪正倒在谢瞻云怀中,谢瞻云愕然道:“小雨,你为何打晕她?”
“你知不知道,为了这个乞巧宴,又为了你这么个烂人,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。”谢听雨白他一眼,“眼看你回来求和,这又忙不迭的给你那些破烂事儿都忘了,又要急着给你做饭,这要是还不打晕她,你是勤等着颜姐姐猝死呢!”
“是二兄糊涂了,伤了你颜姐姐的心,往后不会了。”谢瞻云托着颜胜雪,看她眼底一圈乌青尤为心疼。
“你也就长了张会说的嘴了。得了,让颜姐姐睡着吧,今夜让茱萸制膳吧,她做的也好。”谢听雨道,“你等着吃吧。”
谢瞻云点点头,将颜胜雪抱回房中安置好,下楼时又对谢听雨说:“我现下趁胜雪睡了,进宫去觐见官家。”
“干嘛?”谢听雨调侃道,“这么快就请官家赐婚了?人颜姐姐还没原谅你呢。”
“你可盼我点儿好吧。”谢瞻云无奈地对谢听雨拱拱手,“收了你这锦鲤小娘子的神通吧。”
说罢,便出去与翟玉汇合,主仆一路乘着马车往宫门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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