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装袋上，“女性”“内裤”“中号”几个硕大的字体依然让王瞻怡愣在一阵羞赧里。她匆匆撕开包装扔到垃圾桶，又把不忍直视兑现到动作中，起身后用脚再三将那些标识踩成不见天日的褶皱。

出来后看见电脑已经被关上，贺林持提着她的包站在门口，人影倾斜，支点在墙壁上，贺林持正在打电话。

发现了她的靠近，电话挂得很自然。

王瞻怡按捺住好奇心，伸手要拿回包，贺林持径直朝电梯口走：“把门锁上。”

“开车了吗？”他按了B3层后，手指才默许包带脱落，王瞻怡把包垮在单肩上，她隐隐等待的是他会解释一下这通电话，因为她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一些不平常的起伏。不平常是因为贺林持鲜有发怒的时候。

但什么解释也没有。

她无法掩盖住那丝失望回答：“没有。”

“我收你点租金。”贺林持扭转侧脸。

王瞻怡让跳脱的节奏拉到另一个话题：“……什么？”

“以后可以开车，停在我旁边。”

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，却被之前的心情勾起些局促，她不由自主站直：“收多少。”

“两百？”贺林持的语气在放松里混着些许戏弄。

“不要。”不论是多少她也是准备好拒绝的。但还是拿这个数字做了挡箭牌：“太贵。”

“这还贵？”他认为值得笑一笑：“你甚至可以转租收差价。”

“谁会租？你那个空隙也只有我的小破车可以停。”

“这样巧吗？”没等王瞻怡反应过来，贺林持像是随时准备着流畅的下文：“难道是冥冥之中为你准备的？”

这句话倘若换一张脸，由任何一个异性的带着寻常腔调说出来都会招人反感。但王瞻怡注意到他的语气里有一层真实的疑惑，像是也在拷问自己。

贺林持的眼睛也微微眯起，两人构成一个对角线的画面，电梯疾速下降，她把耳鸣的原因归结于外力，反应在此刻变得迟钝。顺理成章的迟钝。

而不知是不是空间狭小，她的鼻间闯入了一丝熟悉的味道。

清凉的草药味。

同样察觉到的还有贺林持，他动了动鼻翼：“是不是你的药……”

“我自己打车回去！”王瞻怡赶在到达之前按了楼层“1”，她隔开一步站，脸色在红与白之间交替起来。

贺林持显然不明就里，他去取消“1”：“怎么了？”

王瞻怡再一次按亮，决心坚定：“不劳烦你了。”

盯着她绷直的身体，贺林持已读懂这个欲盖弥彰的信号。只是探究的步骤不及电梯快，一层刚到，王瞻怡把风驾在身上飞快溜了出去。

尴尬——她发去图片的时候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行为，无意识里却挑了一款带药味的卫生棉。此刻她的包正把这些味道聚拢酝酿。

还好出租车的车窗开得够宽，夜风席卷了一切，只有自己还能刻意嗅到。

只是停在一个红灯下，出租车司机突然感叹：“嘶——后面那个车，你认识吗？”

王瞻怡茫然地抬头，已然看到司机升出些好胜心，手掌在档杆上蓄势待发：“想追上我？呵。”红灯倒计数刚一结束，推背感毫无章法地袭来，王瞻怡拉紧了手环，来不及回头看一眼。

*

贺林持的嗅觉是很灵敏的，大概是在若干年前有过一个契机过渡。

只是把那件事说成“契机”并不礼貌。

王瞻怡记得准备体考的那段时间，他在电话里提过一句说自己瘦了十来斤，原因是吃不下肉，任何肉他都能闻到血腥味。

因为他频繁在医院出入，甚至陪护连续几晚，对血的味道已经相当敏感。

“可是医院里也没有机会见到很多血吧？”王瞻怡还有些不理解。

“我的父亲每天都会吐血。”贺林持的口吻很轻松，也把话题截断得十分自然：“你体考能拿多少分了？”

那时她没有想过什么病会每天吐血，也在贺林持不动声色的转移中忽略了这个源头。唯一记得的，也只剩和他息息相关的：他的嗅觉灵敏，对血的味道尤其敏感。

整个周末都在加班中度过，公众号的三篇推文终于赶在周日的晚上全部写好排版。晚上七点定时发送了第一篇，令她很意外的是不过一个小时阅读量就破了千。

大学时期做视频的时候，她也是看着账号从个位数的浏览慢慢变成天文数字的，递升的过程不算顺利，是一边分析后台数据一边修改内容、迎合粉丝才收到的效果。

那段时间不乏遇到许多瓶颈，包括平台的限流和恶意的举报，而这些都是王瞻怡独立解决的。所以在被同伴抛弃以后，她的心灰意冷不单单是被背叛，而是站在一个哺育者的角度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他人夺走。

公众号能有这样的成绩，她知道不是自己咬文嚼字的小本事，品牌自带的流量和影响力才是最大的流量输入。

然而周一上班的时候她还是当了一小会话题人物，明面上的恭喜王瞻怡谦虚接下，背地里的讨论却让她的好心情难以维持。做科研的公司大都是理科生，对于她的职位和成绩并不能很好理解，大多数人看在眼里的还是她成日在电脑和餐厅之间的两点一线，不是同类人的态度是摆明了的。

隔壁工位的同事像是一直在等她，王瞻怡刚放下包，对方把一张小票拍在她桌面上：“你是不是在我座位上吃东西了？”

那也不算是小票，而是便利店意面包装的一小块胶带。王瞻怡即刻明白了它的来源，把胶带扔到垃圾桶：“不好意思，我没有处理干净。”

“恶心死啦！”年轻的女同事有洁癖，很明显被这块残留的垃圾唤起了妄想症，四处检查着自己的座位还有没有其他垃圾：“你自己位置不坐怎么来我这里啊！”

“我是在自己位置吃的，可能处理垃圾的时候飘了过去。”她小心又认真地解释，以表歉意还拿出酒精湿巾擦拭了一遍她的桌面：“肯定没有了，你放心。”

“真是的……”女同事被酒精味熏得捂住口鼻，王瞻怡借口上厕所躲开怨念罩下来的压力，只是刚推开卫生间的门，两道身影措手不及地分开，留下仓皇的表情没能短时间整理完成。

王瞻怡的第一反应是“对不起”——然而转念一想，她是上厕所的，是理直气壮的。复又把门推开，两个人打理着无需打理的头发和脸蛋，相继擦过她的肩膀离开。

“廖蒙？”王瞻怡轻轻喊出声。男人顿下背影，眉目里戏剧性地填充着警惕和质问。她把廖蒙落下的工作牌递给他，没看他，也没说话。只是一个给予的动作。

那头接过，离开的行径更匆匆，带来一股凉飕飕的风。

从卫生间出来，王瞻怡经过潇潇的位置，下意识打听：“那个廖蒙是哪个部门来着？”不料平日里本该热情回应的脸蛋从座位上哭丧着抬起来：“完了，小怡姐……”

她清晰地看见潇潇眼里的惊慌，压下眉头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钱……”潇潇咽下唾液，艰涩地组织语言：“员工们迟到的罚款……不见了。”

*

L形的开放状前台，两个人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找了个遍，连插座底下也没放过，然而结果依旧没法扭转潇潇的脸色，没有了。那九百五十块钱的现金，不见了。

“你再想想，有没有拿回去？”王瞻怡从自己的经验里支出一些办法：“或者说，你最后一次碰是什么时候？”

潇潇望着抽屉的那把小锁，已是没法被安慰到的死水模样：“我每天下班都会清点一遍的。但是上周五忘了上锁了。”

“好，那就是上周五。”王瞻怡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保持冷静的那一方，她看着潇潇的眼睛：“上周五你离开后我一直在办公室，没有看到人接近过。那就是今天早上不见的。”

“可是你有一直关注这个地方吗？”潇潇摇头，对她的推测并不自信：“今天我来得很早，不可能有谁接近的……”

王瞻怡理解，在她的潜意识里，自己依然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，而这场遗失事件的副作用瞄准的核心只有潇潇一个人。

她叹口气，把这长痛压缩到一则短痛：“不就是950块钱吗？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补上了。涨个教训好啦。”王瞻怡故意用的轻松的语气，但潇潇却不领情，她瞪红着双眼：“‘不就是’？我一个月也才四千块钱啊！”眼里带来决堤的预告，王瞻怡哑了声，潇潇已把下唇的血色咬退：“我一定要找到是谁拿的！”

潇潇在这件事情的执行力上超出了王瞻怡的想象，她刚回到座位，工作群已经响起了全员的@，潇潇详细坦白了这笔钱不见的原因，用词虽然还算礼貌，但穿插的感叹号依然是她愤怒的化身：【希望偷拿的人能尽快还回来！】

短短十几分钟，回复起来的数量已经让手机屏幕装载不下。王瞻怡一目十行下去，大多数的附和还是停留在看热闹上，觉得公司里出了个垂涎这一千块钱的小偷，兴致像看坊间新闻一样勃勃。

临到中午贺林持才出现在公司，潇潇踩着复仇的步伐，好像地毯上她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陨石般的小坑。贺林持刚进办公室，她推开还未完全闭合的门跟了进去。

王瞻怡能想象里头的画面，小姑娘一定是红着眼眶和鼻尖，在铺垫一大段自己的委屈之后才还原事件的过程。在“忘了上锁”这个环节，没准她会想出很多不可抗力的因素。人的自救的系统始终是偏私的。

而贺林持的反应她却想象不出来，需要他关注的元素太多了：一千块钱，潇潇的情绪，手脚不干净的员工，更或许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堆积成山的邮件上，只等潇潇聒噪完下一个结论。

想着，王瞻怡的桌面被人叩响，她回过神，廖蒙站在她旁边，眼镜里贴着无波澜的双眼：“出来跟我谈一下。”

*

“你放心，我不会说出去，我都没看清那是谁。”王瞻怡把窗子再推开一点，让城市半空的无垠消弭掉这场谈话。廖蒙却从进茶水间起就抵在门上一动不动，末了，身子因为冷笑才出现了一丝动态：“她是销售部的薛莹。”

王瞻怡把错愕填充在看他的表情里，廖蒙点头确认：“是的，拜托你说出去吧。”

“……你没事吧？”她觉得很有必要质疑这是一种别样的激将。

“我是说真的。”廖蒙这个人很瘦，瘦而颀长，整个人都没什么力量感，只有厚厚的镜片充当他情绪的门锁，当然也很难看清。他很笃定，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：“我想被开除。麻烦你去告状吧。”

“我……不要。”告状这个词成了绝不能说服她的元凶。王瞻怡觉得事件诡异，不想再涉入，越过廖蒙的身体去开门，廖蒙却没有相让的意思。

“不就是你吗？”他轻轻地笑了一声，引出王瞻怡不详的预感：“我怎么了？”

“贺林持的眼线啊，不是你吗？”廖蒙无所谓地耸动肩膀，事已至此给了他相当合适的无赖感：“一百多个人面试，我一次都没见过你，不是你是谁？”

王瞻怡有一瞬间的恍然大悟，但她及时让自己回到反驳的立场：“不是我。”她咬出旗鼓相当的笃定，在对方擅自的臆想里也生出反感：“请你让一下，我要出去。”

她挪动方位，他也游刃有余地挡住新的离开途径。王瞻怡心里蹭出点烦躁：“我还要工作。你找別人告状。”

“那要不我们一起走？”廖蒙低低地出声，这句话绝不是提议的语气，王瞻怡脑中的急转弯来迟了一个节拍，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才想起震动声带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“就是——”解释伴随着他浓浓的气息同步开启，廖蒙伸出手臂像夹娃娃的机器一下钳住她的后腰，一个如过电般的触感，王瞻怡感受到可怕事件来临，刚调动身体去挣开这份桎梏，廖蒙轻轻打开了茶水间的门。

高大男人的拥抱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，王瞻怡笼在他的胸前，越过他的肩膀，看见了绝不想看的风景。

潇潇还攥着贺林持的手臂，委屈和求助灌在她的力气里，让贺林持的衣物绷直到了领口，他的神情是一贯得体的冷漠，只是在看到她的时候瞳孔慢镜头般扩大了一圈半径。

2022-04-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