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宿父母家的决定在一通电话之后就被更改了。时间在明天上午10点之前开始星罗棋布，细分到每半个钟头应该进行哪个化妆环节，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立刻回家睡一个11点前的觉。

王瞻怡在回去的路上给迟蕊传去这个消息，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嗝，然后意识到自己今晚涉入了过多的盐分，明天很有可能水肿。

“所以我要不要改一下时间，比如下午两点见面？这样我上午能够一直喝咖啡把肿消下去。”她潜心地问迟蕊。迟蕊附和了一个冷笑的语气词：“然后你就开始频繁上厕所？第二天贺林持就会关心你的肾脏问题。”

“对对对，不行不行。”她捏了捏自己的脸，试图用这个动作把盐分挤出体外。紧接着对“约会”具体的感知才缓冲完毕彻底来到了。还好也已经到家，她不用让路人看到自己怀揣喜悦心事的面目，因为她对嘴角的控制一向很差。

“所以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呢？”她和迟蕊同样疑惑。没有预兆的电话，掐着周五晚上的预约行程，像是突然又像是蓄谋已久。王瞻怡不敢去获取答案，她对这个局面有着一动不动的怜惜。

*

和预料中唯一不同的画面是，王瞻怡出现在小区门口应着微信上贺林持【我到了】寻找那辆黑色SUV时，最后成功点燃她视线的只有贺林持的人。

王瞻怡甚至在第一眼看到时选择了匆匆掠过，而人影靠近，双向的发现由他启了头，贺林持一步步走过来，他穿着最简单的tshirt和长裤，整个人的色块停留在“浅色”区域，和他身后的大片光线几乎融为一体。

“你没开车吗？”王瞻怡看清了，但她还认为他只是把车停得较远。不过贺林持很快否认，他把脖颈横向摇晃，有非常私人属性的味道从这个动作里蒸腾而出。

“车坏了，在修。”

“坏了？”王瞻怡梳理出这个信息的导向：“那今天？”

“今天不能当你的司机了。”贺林持落落地说，而后眼睛眯起一些：“当然如果有车的话，我也乐意效劳。”

王瞻怡把手里的钥匙交出去，和她想象中的一样，贺林持望着座驾的尺寸出现了一丝犹豫，她几乎是在等这个反应：“那要不算了吧？我们打车，或者坐公交车也可以。”

“为什么要算了？”贺林持拉开车门，适时地静止又适时地复苏，伴随一个赏心悦目的笑：“我觉得这很可爱。”

去纠结他评价的违心与否是没有意义的，车已经上路了。王瞻怡尽量让自己往边上挤，不影响他操作，有限的空间硬生生被劈出两个部分。而贺林持的趣味还没有消失，他不停地换挡提速，似乎在试探这个新玩具的极限。

“好了，就这个速度，可以了。”王瞻怡瞥到一眼仪表盘，指针踏入了她从未允许过的领域，即使旁边还有个熟练的老手，但震动的车身更具有危险的证明力。

“轮胎太窄了，抓地力很弱。”贺林持减速下来，他的脸上是一贯的聪敏与淡然，转头把结论告诉她：“以后不要超过60，否则很有可能打滑。”

王瞻怡顺着他的话点头：“我知道，我都开40左右。”

“嗯。”似乎试探到此为止了，他放松下来，做回了驾驭者的身份。甚至很轻松地垂下一只手肘，单手握着方向盘。王瞻怡却觉得这个画面始终美观不起来。高个子的健硕男人，出现在这个卡通而少女心的铁皮框架中，只能用“塞”来形容。

她甚至看到他的膝盖始终拟着一股力，和她要保持的骄矜不同，贺林持是在勉强。

更不用说几乎透明的车窗，让路过的任何车辆都能用俯视的角度观看里面的风景。很快就有一声针对性的“嘀嘀”响起，贺林持转过头，等红灯的平行车辆降下窗子，眼神先是打量一番：“帅哥，这车也能泡妞啊？”

赶在贺林持开口之前，王瞻怡把自己的脸递出去：“你胡说什么？”她好像知道是自己惹来的这道评论，维护意识里掺来一丝好胜心，没由来地截断了思考：“是我泡他！”

绿灯和起步一起出现，贺林持把对方的回复丢在后面，却提炼出了王瞻怡还未收住的逞势表情。他在她有了尴尬迹象的脸上扫一圈，笑容用很轻盈的姿态滑落：“伶牙俐齿。”

*

关于这四个字的评价，以为是结束，却在之后半小时的车程里，由它打开了针对性的话题。

“这个技能在公司里尽量收敛，”贺林持噙着一个无奈的感叹词，但还是收住了：“职场里少说话，多做事。”

一时想不出他从哪里来的灵感，王瞻怡让不解率先冒出：“我最近又犯什么错了吗？”口吻却是等着辩驳的不甘。

贺林持提了提下巴：“都不是大错。”

“那是什么？”

“你能看懂我的表情吗？”他突然把脸转过去，展示一样，却蜻蜓点水地又转了回去：“我上次给了你一个不要说话的表情，你好像看不懂。”

“上次？”王瞻怡有些警醒了：“你是说在茶水间？我被廖蒙抱住那一次？”

很及时的，贺林持立马把那个表情重现在五官上。王瞻怡噎了下声，摆弄着自己的犹豫：“可是，我的确需要解释一下不是吗？”

“我没有让你解释，说明我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他瞟了一眼导航，有些疲惫似的放下遮阳板。王瞻怡的观点却没能被动摇，她甚至急切起来：“可我怎么知道——你知不知道呢？”

贺林持的侧脸投射在她眼里，反应出一个无力的宽慰，但说教的隐隐威严依然平分了大部分眉目：“装不知道是我工作里最简单的一件事。”车子兀地停下，王瞻怡这才看到已经到了葡萄园外的车位。贺林持松开安全带，敲响这堂课的下课铃声：“到了。”

*

她翻开那天之后和迟蕊抱怨过的对话框，迟蕊当时发来一个自己的经历：她在韩国期间，公司要求控制体重，每天只能吃鸡蛋和黄瓜，管理员也十分严格。坚持一周她实在忍不住了，某一天在舞蹈室的更衣间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面包，而管理员恰好推门进来看见了她。

“后来你猜怎么着？”迟蕊埋下伏笔又很快揭露：“我都以为我肯定会被骂，然后当成反面教材放在所有人面前道歉，结果却屁事没有。真的！管理员就当没看见一样。所以啊，我就明白了——”

“规矩只是树立起来指引一个大概方向的，我们要做的其实是不给管理层制造麻烦。你想想，如果那天你撕破脸皮什么都说了，那贺林持是不是一定要处理一个？然后把处理结果公布出来？麻烦不？人心惶惶不？恋爱哎，恋爱可是宇宙里最美好的事儿了，谁能忍得住？白纸黑字的规矩就阻止两个人相爱？得了吧！这就是压制人的天性！剥削制度！”

她那会只急着解释自己不是恋爱，完全是被廖蒙坑害，这时看来，王瞻怡觉得迟蕊的形象又一次变得高大。和迟蕊在各种环境里摸爬滚打的经历相比，她的确只会让人醍醐灌顶的拨弄。

贺林持这时走来：“你确定这里能摘葡萄？”

王瞻怡回过神，抬了抬遮阳帽的帽沿：“啊？怎么啦？”

“这里没有种葡萄。”

“不会吧？我看看？”她在手机上检索了一圈，比对着位置：“是这里呀。”王瞻怡一字一顿地念：“池水路橙花镇——”

“我看看。”贺林持从她身后埋下脑袋，他的功效比遮阳帽更直接，王瞻怡敛了呼吸，把手机屏往上抬。酥痒的感觉一定不是幻觉，她知道脖子一侧正在爬过汗湿的路线。

“的确是这个地址。”贺林持抬起头，却侧过下巴，断下句子，为接下来的关键词汇做了一个笑意的酝酿：“但是在一千公里外的北京市。”

“啊？！”她彻底清醒了，再一次确认屏幕给予的信息，“北京市、池水路、橙花镇——”一棒又一棒，把她敲得焊死在地面。

贺林持在这样的画面中笑出声，他当然不会责怪，尽管是半小时的车程，尽管他已被晒得睁不开眼。但他的笑爽朗又昂然，甚至有了接近的趋势——动作就这么发生了，贺林持卷曲起食指，让它成为一个醒目的平面，轻轻擦过王瞻怡的侧脸。

“你太可爱了。”

像是在街边看到一条小狗，“太可爱了”；抬头看到一只松鼠，“太可爱了”；或者更近的事件，他拿到她的车钥匙望着那块粉粉白白的铁皮：“可爱。”

而这个动作就这么在影影重重里变化成了自然，没有一点暧昧的完成了。

“那我们要摘点什么？”贺林持偏头，欣赏她还在过电的僵硬：“来都来了。”

*

田间的路遍布着温和的危机，王瞻怡的短靴已经被涂改了一截颜色，遭遇就在两分钟前，在前方探路的贺林持回头叮嘱她“踩我的脚印”王瞻怡却觉得旁边一块凸起的泥更像是能承受重量的，于是她吃了一个陷阱，却在贺林持回头的时候选择了维护自己的尊严：“你的脚太大了。”

贺林持没有揭穿，他只把谙然放在了接下来的脚印里，垫着脚尖，让范围更准确。

“老板，为什么想到陪我出来啊？”有了闲聊的氛围，王瞻怡却在问出口才想起贺林持电话里的前提。果然面前的人影顿了个迟疑的片刻，但也没有深究：“你都为我说话了，我难道不该表示一下？”

王瞻怡抬了抬眉头，知道他看到了。

“那，那段话属于犯错吗？”

他只用肩膀搭一个笑：“你也知道自己经常犯错？”

“是吗？”她不想配合他的顾左言他：“我为你说的话，有作用吗？”

贺林持这次肯定了她：“有用。”

王瞻怡让下一个步伐跳起来：“太好了。”

“仅限于让我高兴。”

她又蓦地停下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
贺林持在这丝严肃中转过身，他下巴缀着一层光，是没有成形的汗水，却描绘出天然的性感：“解释本身是没有问题的。但你说了太多不相关的事情。”他记得很清楚，都不消去回忆，眉头轻轻皱起：“发完之后，遇到麻烦了吗？”

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的。那些匿名邮件和并不友善的眼神，估计到了下周也不会结束。

但她不想让他也被苦恼殃及：“没有的。”

“如果有就告诉我。”贺林持跳过一个水洼，对她伸出手，王瞻怡咽了咽唾液，很自然地抓住他的指尖，由他发力轻松地跳过。她在这个方位中抬头，让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轻松：“不会有的。”

持续往里走，这趟行程的目的似乎已经慢慢偏离了计划。终于看到一片碧绿的种植园时，快要放弃的念头才从视线里被重新点燃。

“这是茄子吧？”她辨认出蔬菜的身份，贺林持附和了她的猜测，绕到藤蔓另一边：“长得很好。”

“那我们就摘这个！”说完，她已付诸行动拧了一个下来，只是动作的尾声让贺林持一声来不及的音调加入：“等等！”

却等不了了，茄子已经被她摘在手中。

“没关系，我会付钱的。”她拿出准备好的纸币，抽出一张十块，想了想，又换成五十：“这些够了吧？”

贺林持的表情带着对隐患的预测，但还是秉着不扫兴的迁就，对她松了开嘴角：“够了。”

“我也的确饿了。”王瞻怡用袖口擦拭了一遍茄子的顶端，顺势坐到木栏边，张嘴利落地咬了一口。这口茄子仿佛也咬在了贺林持嘴里，但他对味道的评价似乎并不高，因为五官拧得有些嫌隙：“好吃吗？”

“不好吃。”王瞻怡干巴巴地咀嚼着，她去看停在天际的太阳，让语气变得悠远又散漫：“但来都来了，我必须吃。”

把缺了一口的茄子递过去：“你要吃吗？”缺口正好指向贺林持忍俊不禁的脸，他让淡淡的怜爱游走在五官，在这一刻按下了空气的暂停键，于是温热的触感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。王瞻怡在贺林持不置可否的注视里发觉耳后的血最先开始躁动。

她急匆匆收回手，用豁达做掩饰，又咬了一大口。身后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，把此刻如画的风景划破——

“你们是谁？！”

两人错愕地回头，农夫却一眼看到紫色的茄子，他不用再问就确定了事件的性质。贺林持下意识挡到王瞻怡面前，但一根扁担被当做武器挥舞起来时他还是现出了手无寸铁的劣势。

“你别误会！我们给钱了！”王瞻怡站起来，农夫却仿佛充耳不闻：“我打死你们这些小偷！”

这是动真格的攻击，王瞻怡完全能听到扁担挥下来的风声，她急忙离开木栏，慌乱中抓住贺林持的手：“老板快跑！”

“往哪里跑！”显然农夫的方向感是碾压性的优势，他两步就追上手牵手的二人，惩治的决心尽数灌溉在扁担上——“啪！”王瞻怡尖叫一声，却冲不散耳旁贺林持吃痛的倒吸气。她看到他的五官挤到一边：“学长！”

“啪——”又一扁担，这一下却变得轻了。是阻断小偷逃走后施以的一下一下的攻击。贺林持用背接下对方所有的愤怒：“大叔，你冷静一下……”王瞻怡被圈在他四肢构成的安全中心，又听见他一声倒吸气，便知道对方并没有冷静下下来。

“大叔！我、我们付钱了！”她大声叫喊。

“啪、啪、啪——”

“真的，大叔，我再付钱，我给你一百块！”王瞻怡离开安全圈，想要为贺林持也挡了一挡，但很快遭到贺林持的纠正，他重新圈住她，频频回头讨饶：“我给你两百！”

“不够！”农夫仿佛是惯性否决。

“三百！”王瞻怡快哭了，而扁担还一下下敲在贺林持的背上、肩上，甚至屁股上，屁股这一下让他直接圈着王瞻怡跳远了两步：“五百！”

“远远不够！”

烈日下的田园野趣，三个躁动的人影窸窸窣窣地拥簇着大片麦田。远处有狗叫了起来，鸡也叫了起来，鸭也叫了起来。而藤蔓下一根茄子的身价，被提升到它也受宠若惊的数字。

2022-07-11